潮新闻客户端 王冠
我想和你聊一聊:饥饿和饱腹、苍老和年轻、生前事与身后名。
以及,生与死。
4月26日早上,我接到我妈的电话,说,外婆应该不行了,她正在赶去的路上,嘱咐我尽快也过来。
说完这两句我妈就挂了电话。
电话里她的声音稍显急促和慌乱。
但说句薄凉却诚实的话,得到这个消息并没有让我吃惊——或许是因为,自从5年前的那次摔倒后,即使经过了手术,外婆也都已经不能自如地下地,甚至三餐都已不能自理。或许是因为,近半年来她的身体状况更差,经历了住院、透析,甚至还进过重症监护室。
又或许,是因为,外婆已经97岁高龄。
没人敢在一个人已经老到97岁的时候,还天真地对死亡心存侥幸。
外婆在活着的时候不知道我在写公众号,我不知道她会不会反对我写她,尤其是在她去世以后写她。
毕竟回忆逝去的亲人这件事,在写作中显得太无聊了——几乎每个人都会把自己“逝去的亲人”写成一个“对生活有着独特理解的人”,从而夹带私货地表达自己对“人生和生死的感悟”。
最后借用一两句话抒发一下亲人离去带来的“伤感之情”。
我不想把这篇文章写成那样。
我反而想预先说明和承认:我确实没法用写作本身真正地为你“还原”“我的外婆”这个人,我的文字只能自说自话地为你展现“我”关于“我的外婆”的印象,以及她去世后的这些时间里,我零零碎碎地想到的,关于她的事情。
你看,我甚至没有告诉你“我外婆”自己的名字,而是在絮絮叨叨地和你说所谓“我的外婆”。
这并不是我不愿意站在她的立场上去写出她为主体的完整的一生,而是因为,在我的视角里,我只能和你讲述我看见的“我的外婆”。
每当我回忆起她的时候,我感到我自己的有限与疲惫。
所以我能写的,确实仅此而已。
希望我的外婆看在她爱我的份上,继续宽恕和包容她的外孙,和她外孙关于她的回忆。
资料图。视觉中国。
我甚至不知道外婆能不能理解“写公众号”或者单纯的“写文章给人看”这件事情。
外婆没有上过学,我小的时候在她面前写作业,她甚至都不习惯“写作业”这个词——她只知道我是在“写字”。
我在“写字”的时候,外婆一般在做饭。外公有时候会逗我,但外婆从来不会打搅我。她只会在饭熟了以后让外公来叫我。
“先不写字了,先吃饭。”
小时候第一次独自出门,就是从城南,去城北的外婆家。那时候我大概十岁不到,我爸把我送到公交车站,我坐着晃荡的公交车从首发站到终点站,穿越所有的水泥建筑。汽车最后在再次见到城市边缘的时候停下,然后我下车,再走半个小时的路,就到了。
我在门口叫门,外婆说:“你一个人来的?”
“吼,你好大胆!”
在外婆家呆了一晚上,外婆给我做南瓜饼,少年人肚子笨,吃撑了也不晓得,连吃了五六张,到最后打嗝都透着南瓜味儿。第二天要走的时候,肚子已经撑得走路都不利索,外婆还问我:“吃饱了没有?”
我说:“吃饱了。”
外婆就再让我随身带着一大袋南瓜饼,然后让外公陪我走半小时的路去车站。
但我吃得实在太撑了,公交车晃荡着把我带回城南的时候,我一下车,就哇地一下吐出来,把两天来吃的南瓜饼都在路边树下吐得干干净净。
从那以后我开始知道我自己晕车。
直到今天,我仍然有非常严重的晕车症状。
我妈有时候和我说起外婆的年轻时代。在她的口中,那似乎永远是一个充满恐慌与焦虑的年代。
外婆刚生养了三个孩子时,家里只有她和外公两个正劳力,但此时阖家上下,有老小八口人要养。
偏偏那年天灾沉重,无数农民失其生计,眼见饿死,无奈弃家逃荒。
街街巷巷都不乏流离失所、乞讨苟且的饿民。这些人中,甚至还有二三十岁的青壮劳动力。
我妈说,有一次外婆家门口就来了一个逃荒的后生,四肢健全,但饿得瘦骨嶙峋。他走到外婆家的时候,走不动了,坐在门前的地上喘气。外婆心好,给他抓了一把坛子里的腌萝卜。后生捧着腌萝卜在地上,拜倒在地上叩头,说了很多遍“谢谢婶婶”。
外婆擅长做腌菜。
外婆有一排大大小小,高高矮矮的土陶坛子,一个个都老老实实地蹲在墙沿下。每年的收获季,外婆就用一天的时间,把各种各样的蔬菜瓜果,或切丁或剁块,揉上了盐,压实到罐子里去。
至于具体是什么蔬果,并不要紧。外婆最常用的萝卜、乳瓜、大头菜,以及雪里蕻、三月青。除了这些以外,还有很多。仿佛外婆手边捋到什么,就可以腌什么。
但腌萝卜后生来的那年,终于,连外婆的坛子里的腌菜都吃净了。
最后,外婆和外公没有其他办法,就只能去城里买酱渣饼吃。所谓酱渣饼,就是酿造酱油后,留下的渣料。酱油厂有卖,很便宜,几乎不要什么钱,因为这本不是给人吃的。
外婆和外公就是凭着这些,送终了三个老人,养活了五个孩子。
这个腌萝卜后生的故事,是我妈小的时候,外婆倒腾出来说给她听的。我小的时候,我妈又倒腾出来说给我听。
她们说的时候,肯定没想到未来某一天我会把这些小事给写下来。
2020年外婆摔倒、手术后,我去看望外婆。那时候外婆已经不能站起来了,又不愿意坐轮椅,于是她就坐在家中的椅子上呼吸。
我在外婆旁边坐下,闲聊的时候向她问起这个腌萝卜的故事:“外婆,您还记得困难时期的事情吗?”
外婆问我:“什么叫困难时期啊?”
我说:“就是饿肚子的时期。”
外婆说:“饿肚子的时候有很多,我们也就是最近的几十年才不饿肚子。”
我读大学的时候,和老师闲聊。
老师提及了一个很有意思的观点:人群中盐摄入量的多少,一定程度上与经济发达水平有关。即,经济不发达的地区,人群可能倾向摄入更多的盐。
这观点可能太过绝对了,一个地区或者一个时代境况如何,当然是不能仅通过它的人民对盐的态度去判断的。
但翻回来说也许有道理:一个地区和一个时代的人民对盐的态度,确实不会是无故发生的。
外婆一辈子吃了太多的盐。
有一句倚老卖老的老话,叫,“我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饭都多”。
这话在大多数情况下只是玩笑话,但在我外婆身上,说不好倒是真的。
以至于在外婆的故事里,最多的就是和盐有关的故事。
外婆几乎没有和糖有关的故事。
我唯一知道的一个:是外婆自己都还是一个小女孩的时候——那时候她还不是任何人的外婆,甚至也不是任何人的母亲,不是任何人的妻子。
她只是她。
她是一个中农家庭的孩子,不富裕,但饱足无忧。
她在外边乱跑来跑去,然后猛然遇见了几个穿军装、抗大枪的兵。两个兵坐在路边,大概是歇歇脚,肩上的枪比人还长。
她自然吓坏了,就想跑。
但是兵反而招手叫她:“小鬼,过来。”
她战战兢兢地走过去以后,一个兵给了她两粒糖:“小鬼,给你吃。”
她拿着糖就跑了。
这就是我所知的她唯一一个和糖有关的故事。
虽然在这个故事里,我们同样忘了问她,糖甜不甜。
我不知道您有没有注意过,盐太浓了,就会苦。但没听说过糖太浓了会苦,糖太浓了只会腻。
我外婆这辈子,就是吃了太多的盐,而几乎没怎么吃到糖。
外婆的盐腌菜一直做到外公去世。
外公八十多岁的时候离开,我们按照风俗,把外公送上山,葬在他去世前还在每日打理的那块地旁边。
外婆对这件事抱有绵延的遗憾:“老货一辈子可怜的,到他最后倒下的那天他还在田里做活。他这一辈子,是真的做到了死。”
外公走后,外婆就好像也一下子很老了。
事实上,在我们把外公送上山以后,外婆就再也没有独自走到地里去。
她不再下地做活,自然也再没有果蔬和力气来做她的腌菜。
外婆身体强健了一辈子,第一次进医院,是2020年2月。
她摔了一跤,大腿股骨骨折,需要大手术,换替件。这本就是很麻烦的伤处,更何况她年纪已经很大、愈合力弱。做手术、连带康复,于是外婆第一次进医院,就在里面呆了好几个月。
而且时间也确实不凑巧,那年的2月,众所周知的特殊时期。
于是,我们并不能像寻常老人生病时一样接二连三地去医院看她。我们会和外婆解释具体的原因,但是并没有信心她能完全理解事情的复杂。
外婆不愿意去医院。
任何情况下都不愿意。
即使她确实在经历着病痛,即使我的小表姐——也就是她的小外孙女就是医生,她也还是不愿意。
“到医院就得听他们安排了。”这是一个九十多岁的老人的真实想法。
2020年,外婆在骨折手术做完以后,就坚持尽早出院回了家。她的骨折后来愈合了,但却从此再也没有自如地下过地,即使上厕所,也得用双手拄在特制的架子上,一步一步挪过去。
应该很痛。
于是,可能是为了减少上厕所的麻烦,甚至是为了减少饮食的麻烦,外婆之后都很少喝水。
2024年底的时候,外婆再次进了医院,这次是肾指标出现了异常,排尿困难。
最危重的时候,外婆半昏迷,进了重症监护室,依靠透析排出血液中的毒素,以降低飙升的异常指标。
我把这两件事前后写在一起,并不是想说明这两件事有什么关系——这有可能只是我作为一个书写者的误会。
我只是想说,无论一个人在年轻时如何保有整洁、体面、健康、强健,到年老时,疾病就会来剥夺你的尊严。
外婆在2024年生病之后,至她2025年去世,多数时间只能依赖护工料理。
外婆并不喜欢有其他人来替她处理卫生方面的问题。
“哎呀,你来帮我洗东洗西,这多不像样子!”我妈有一次听到外婆对护工这么说。
今年4月18日,在外婆去世前一个礼拜,我正好在网上看到了一则新闻:北京大学的陈昊副教授去世。
我在大学读书的时候,陈老师刚来人民大学教书,参与过我们的新生学史入门课。
陈老师去世的时候年仅42岁,英年早逝。
他去世后,他的好友、也是我的任课老师(也是我上一届的班主任)高波老师写了一篇文章,悼念回忆他。
在高波老师的文章里,他把陈昊老师的去世称为“在中年之前离去”。
这篇文章我是在我外婆去世以后才看见的。
如果说陈老师是“在中年之前离去”的话,那么我外婆在97岁去世,就应该只能写作“在老年以后离开”了。
所以,按理来说,一个97岁老人的离去带来的遗憾感理应比一个年轻人带来的遗憾感要少。
按理来说,理应如此。
7岁以上不称殇,15岁以上不称夭,30岁以上不称亡,50岁以上不称卒,年过半百可称享,年逾六旬可称寿。
“所以外婆97岁去世,无论如何,都已经可以称作喜丧。”63岁的小姨娘一遍一遍地说着这话,一遍又一遍。
她说这话的时候,我们都坐在外婆灵前叠纸钱。到最后我们都不说话了,低着头叠着纸钱,小姨娘也还是在说。
似乎相较于说服我们,她更多的是在说服自己。
最后小姨娘哽咽了,说不下去了,终于大家都沉默下来。
苍老和死亡,谁又能真的说清什么才是幸运,什么才是不幸呢?
外婆下葬后的第二天,我回单位上班。
我妈忽然说要来看我,说是给我送点水果和牛奶。于是她就骑着电瓶车骑了小半个小时赶到我单位来,给我打电话说,她现在在我宿舍的围墙北门外面,让我下来拿下东西。我说我现在不在北门,她又把东西送到南门,让我提回去。
我真的从南门出来了,她又觉得东西太重了,南门提到北门太远,还是让我先空手走回去,去北门隔着围墙把东西递进来。
于是她又绕了一圈去北门。
送完东西后,她就回家去了。
我妈后来和我说,她在骑回去的时候,骑到空无一人的大马路上,四周忽然没有一个人,也没有一辆车了,然后她忽然意识到“这个世界已经没有生我的人”了。
有些老人在老去后,会不修口德。
我妈曾说她的奶奶——也就是外婆的婆婆,就是个嘴上不饶人的角色。而且其为人姜桂之性,老而弥辣。甚至对子孙辈,这位太奶奶也毫不相让。
——我妈还小的时候,有一回趴在桌子沿,看着桌上的菜咽口水。结果太奶奶就一筷子夹了支辣椒到我妈嘴里,我妈不明就里,咽下去就被辣哭了。她是哭着回我外婆那儿去的。
这件事我妈自己是记不清了,是外婆说给她听的。
“做老人怎么能这样子呢?”外婆说。
外婆老了以后,看见所有的子女后辈,都是满口的好话和吉祥话,诸如“恭喜你发财”“祝你万事如意”之类。
她非常害怕被人讨厌。
外婆在老去以后的另一个变化,是她开始像绝大多数老人一样,无端地惧怕子女。
之所以要说“无端”,是因为我站在一个年轻人的角度,远还无法理解这种“惧怕”。
即使是自己的子女和她发生了口角,外婆也都一言不发,绝不恶言相向。
“无论如何,她是我自己生的女儿哇。”外婆曾说。
而在对外人谈起她的五个女儿时,外婆永远都是一嘴的夸赞,说无论哪一个,都“孝顺”“好”。
这个也好,那个也好。
因为外婆总觉得:无论如何,她的女儿们需要有孝顺的好名声。
外婆生了五个女儿。
外婆接连生了五个女儿。
外婆和外公一直想要一个儿子,但生到第五个,也没能如愿,五个全都是女儿。
我妈是最小的女儿。
我妈说,小时候她家里是要因为“生不出儿子”被取笑和欺负的。
外人要欺负,自家人也要欺负。
我妈的奶奶之所以无端要塞给她那支辣哭她的辣椒吃,我妈就认为,是因为她奶奶“讨厌”她。
因为她是个女孩。
我妈和她的大姐几乎隔了一代人。
她出生的时候,大姨娘已经二三十岁了,在外卖菜、做工,补贴家用。
我妈出生时,同村的两姐妹就嘲笑大姨娘,说她家就是“生不出儿子”。
不光“生不出”,还“贪生”。
大姨娘就和这两姐妹打了起来,但没有打过,被两人摁在地上打。
大姨娘吃了亏回了家,外婆知道了,就抱着小姨娘去那家人家里论理。结果,理没有论回来,反而又起了争执。然后外婆被他们两姐妹和她们的妈妈,三个人,摁在地上打。当着刚刚学步的小姨娘的面,摁着打。
这趟回来以后,小姨娘就不会哭,也不会闹了,整个人傻傻愣愣的。外婆说,不好,这是被吓掉了魂了。
她请了民间术士,搞了一套我们今天不理解的仪式。
然后万幸,小姨娘的魂回来了。
生完五个女儿后,外公外婆也都开始老了。他们最终认命了,放弃了继续生育和所谓“延续香火”的努力。
他们选择把三女儿留在家里,招赘女婿,子女跟自家姓,以便到孙子辈仍然保留着这个姓氏的传承。
我外公姓邵。
他的五个女儿都姓邵。
但只有他三女儿的两个孩子跟着他继续姓邵。
他的三女儿,也就是我的三姨娘,生有一女一子。
我的所有表哥表姐里,只有他俩姓邵,也只有他俩叫我外公外婆叫作“爷爷奶奶”。
于是,外婆虽然没有亲儿子,但也还是有了孙子孙女。
外公去世后,村里来登记人口信息,并给每家挂姓名牌。
登记的时候,外婆给自己登记说,她也姓邵。
我们这里的习俗,死者去世以后,更换衣物,然后要停灵三天。这三天里,所有的亲朋好友都可以来追悼。
追悼的仪式,是给逝者的遗体盖上一床被子。
说是“被子”,但因为要盖的人实在太多,所以其实只是薄薄的一张布。
像纸一样薄,几乎随时可以飘起来。
外婆去世前只有一个遗愿,就是她死后要按传统的仪式,请一个道士为他超度。
那天道士超度她的时候,我们都在。
我站在黑压压的外婆的子女、孙子女、外孙子女的最后,旁观道士的超度仪式。
天已经完全黑下来,长明烛火跳动。
在烛火的映衬下,人群的影子晃动,和薄被一样几乎都要飘起来。
它们晃动的样子,形同亡灵在外婆的故居内起舞。
真遗憾啊,她的一生也许都未曾拥有如是轻盈的灵魂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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