●知行
一进入6月,就迎来了芒种,夏至也不远了,南国的骄阳早已开始热辣起来。城市处处绿的更青、红的更艳,每天过的日子却周而复始、简简单单,看不出有任何变化。
10日上午8点,江西宁都老家的大妹夫给我电话,说前天早上开始,86岁高龄的父亲的左眼什么都看不见了,医生初步诊断是父亲左眼的血管堵塞,但是治疗的黄金时间(4—6小时)已过,抓紧治疗的话还有一线希望。广州有最好的治疗条件,最佳方案无疑是马上把父亲接到广州治疗。然而父亲不肯来广州,理由是自己年纪大了,不想折腾。在老家的二姐和大妹当面跪下来求父亲,他也不为所动。
我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,心想,父亲没有读多少书,难免无知;父亲勤劳俭朴,也一向脾气顽固,但我们不能由着他放弃治疗,不能轻易地让父亲的眼睛就这样瞎了!我立即买好当晚由广州东到赣州西的高铁车票。
高铁风驰电掣,夜幕很快降临,一碗方便面就是我的晚餐。过了惠州北,再过河源东,就进入赣南山区……一路奔波中,我收到了好消息,父亲终于同意来广州治疗了!回到老家时已是深夜11点,父亲和家人坐在房子外面的井盖上等着我。我直接坐到父亲身边,握住他的手,百感交集、感慨万千。
父亲的手十分粗糙,那是一双真正饱经沧桑的手。父亲在奶奶肚子里9个月的时候,爷爷就因病去世,后来孤儿寡母相依为命,生活何其艰难可想而知。改革开放后,生活条件好了很多,可父亲到了80多岁也闲不下来,他喜欢伺弄那几亩菜地,黄瓜、茄子、青椒、大蒜……常种常新,四季不断,他和母亲经常天还没亮就起来采摘蔬菜,然后一起坐公交去县城的农贸市场摆卖,每次只能卖得二三十元钱,他却心满意足。
我发自内心地对父亲说,之所以不远千里连夜赶回来接他,是深切地知道眼睛对他来说是何等重要,是深深地感念他博大深沉的养育之恩,我不回来的话良心上怎么过得去呢!
当晚已经没有高铁,次日凌晨1点25分还有一趟上海开往深圳的列车路过赣州,预计凌晨6点49分到东莞东,可从东莞转车回广州。我立刻带上父亲出发,连家门都没有进,分秒也不敢耽误,终于赶上了这趟列车。
我们的座位在5号硬座车厢,列车长刚好在这里迎候乘客,我请列车长帮我们补买卧铺票,他很快就给我们在18号卧铺车厢里安排了铺位。上车后,我带着父亲从5号车厢走到18号车厢。因为大部分乘客都已熟睡,车厢里只剩下星星点点过道上的地灯,父亲左眼失明后,视力已大受影响,我拉着他的手,一步一步慢慢地往前挪。卧铺车厢的过道本来就窄,加之过道的座位上还坐着三三两两乘客,我又背着两个行李包,行走起来仍然十分艰难。足足花了半个多小时,我和父亲才走到18号车厢,这时我早已汗流浃背。列车在夜幕中穿行,外面一片漆黑,父亲疑惑地问:“这节车厢怎么这么长呢?”
是啊,这节车厢怎么这么长呢,但你必须耐心细致地一步一步走过来;人生的路也很漫长,你也必须耐心细致地一步一步走过来。父亲以前最多坐过两三次火车,我不能讥笑他孤陋寡闻没有见过世面。他只读了小学三年级就没书读了,一辈子都在老家和农田、锄头打交道。1992年我从上海华东师范大学研究生毕业后来到广州工作,晚年的父亲每年会来广州住上一段时间,然而除了广州,他哪里也没去过。
父亲肯定是太累了,不一会儿,车厢里就响起了轻轻的鼾声。我却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,打开了铁路12306 App,仔细研究到东莞后怎样早点回到广州,发现在惠州下车坐高铁到广州,比到了东莞后下车坐城轨到广州还要早到半个小时,我当即决定提前在惠州下车。
太阳已经高高升起,我拉着父亲的手从容地转车,光影下父亲瘦小的身子越发显得脆弱。坐上了返回广州的高铁,我在餐车给父亲要了一份长沙风味的面条,父亲吃得很香,我心里感到莫大的安慰。记得小时候,农村还没有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,一天至多能吃上一顿米饭,早晚两餐都以红薯充饥。父亲每天像牛一样在田里劳作,却总是把仅有的一点米饭让给我们几姐弟果腹。到了上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,我读中学了,常年吃住都在学校,父亲每个月都要挑两大袋米到学校,让我能够免却饥寒专心读书直至考上大学。
11日上午8点13分,列车准时抵达广州东站。从头天晚上坐上回赣州的高铁到此时此刻,连续14个小时奔波,辗转1500多公里,得到许多人的帮助,为治疗父亲的眼睛赢得了宝贵时间。
在省医,眼科的张良主任给父亲做了验光和视力检查,他神色凝重地告诉我们,父亲的左眼已过了救治的黄金时间,视力恢复的可能性很小;父亲的右眼患有严重白内障,视力较差,要尽快手术治疗。
14日那天,父亲做好了右眼白内障手术。此时他的左眼已完全失明,刚做手术的右眼也被纱布遮着,两个眼睛什么都看不见了。我喂他吃饭服药,帮他换衣穿鞋,扶着他上卫生间或在走廊散步,寸步不离,只想尽量多给他一些安慰,让他不要有任何顾虑。
当天晚上,我在医院陪护父亲母亲。医院提供了一种可以折叠的简易床,供患者家属陪护休息。两位老人家很快就入睡了,听着他们均匀的鼻息声,我干脆坐起来,在床边看着他们睡觉。小时候父母无微不至照顾我、含辛茹苦养育我的情景一幕幕在脑海里浮现出来……这一夜几乎无眠,但老人家睡得很好,我心里特别踏实,也觉得格外温暖。
第二天,刚好是父亲节。一早起来,医生就把遮住父亲右眼的纱布拆掉了,父亲的眼前瞬间迎来一片光明,近20个小时看不见任何东西的“至暗时刻”终于过去……大家都说,这是父亲节,我们给父亲最好的礼物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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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来源】 南方报业传媒集团南方+客户端