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930年,上海外滩附近车水马龙。(视觉中国 图)
“我六岁就会打麻将了,我姑妈是开赌场的。”
2016年1月,70后作家路内在长篇小说《慈悲》后记中写道。
这个“我”是他的父亲。
路内的奶奶就是在照看赌场时摊上事的。1937年淞沪会战结束一周后,苏州沦陷。有个替日军服务的翻译官摸了她一把,爷爷闻讯后揣着菜刀就冲了出去,追到一半,被日本宪兵摁住,拖进宪兵队毒打,昏死过去。家人央求日本银行大班——爷爷当时是对方的司机,人终于被捞出来,但肺里面被打出血,晚年发生了病变。
1950年代初,路内的爷爷主动报名奔赴朝鲜战场,为志愿军驾驶车辆。1978年,这位“特级驾驶员”因肺癌去世。
这些“从小听到大的故事”,成为路内第九部长篇小说《山水》的素材。路内的爷爷膝下育有六子一女,他的父亲是长子,虽然爷爷在他大约五岁时就去世了,但这个大家庭的故事时常在父辈之间讲述和流传。
2025年8月,《山水》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。小说采用非线性叙事,呈现了路承宗(1918-1981)、周爱玲夫妇在1949年前后不同历史时期的命运浮沉,以及他们收养的五个子女的故事,跨越半个多世纪。这是迄今为止路内所有作品中时间跨度最长的一部长篇,也是他第一次书写新中国成立之前的历史。
路承宗的原型是路内的爷爷,周爱玲的背景与路内的奶奶相仿——民国时期一个上海小资本家的女儿。小说中“追砍翻译官”“运送国民党溃兵至舟山群岛”“在朝鲜战场开车”等细节,均来自爷爷的亲身经历。
“这是爷爷自己讲的故事,很多故事资料里是没有的。我不愿意抄别人的回忆录,我看过很多回忆录剧本,但最后几乎都没用。”路内说,“因为我爷爷不在了,我们也不能把这个东西当成一个非虚构的东西,只能说是一个故事。”
《山水》中,路承宗作为司机和向导,参加了人民解放军解放上海的战斗,并亲眼见证了这支部队成百上千的士兵,整整齐齐睡在潮湿的街沿上,军纪严明秋毫无犯的作风。(视觉中国 图)
“一辆半新不旧的福特轿车从北边开来,这是史上开进(吴里市)袁塘镇的第一辆汽车。”小说中写道。路内认为,汽车既是《山水》的寓言象征物,也是故事的实体,更代表了中国近代以来对现代化的追求。路承宗去世之后,小说没有戛然而止,继续延伸至改革开放之后,“吴里出现了私人牌照的汽车”。汽车的进化,驱动着故事的流动,将历史的演进具象化,预示着时代的风云变幻。
路承宗上过私塾,略通文墨,原本安心在酱菜馆当个伙计,不料父亲车祸身亡,18岁的他被命运的漩涡推卷到上海滩,拜师学会驾驶第一辆汽车,之后车轮的滚动就伴随着他的人生轨迹,串连起一段段传奇经历,直至生命尽头。
汽车给路承宗和家庭带来的馈赠,不仅有荣耀,还有动荡时世中的物质基础。在战乱年代,汽车近乎奢侈品,还是重要的交通工具、战略物资。在和平年代,直至1978年,“在中国大地上,司机是如此高档的职业,没有一辆汽车是属于私人的,司机们掌控着国家财产、人命,及一种近乎权威的方向感。”
改革开放前,一个“特级驾驶员”的工资甚至比很多高级干部还要高,是一个既体面又实惠的职业。“我特意问过我的叔叔们,他们说爷爷的工资属于最高级别(小说称之为“特级司机”),每月工资七十多块。”路内说,开长途汽车,还有洗车津贴,加起来一百多块,而当时城市普通职工月薪只有三十多元。因此,小说中开老虎灶的热水龙允诺将自己的女儿袁芙蓉嫁到路家,开出的条件就是让女婿当个驾驶员,而非售票员。
路承宗依靠司机这个职业带来的收入,陆续将五个养子女抚育成人。路家的五个子女,各有来路:吴里沦陷逃亡途中,一个陌生女子借上厕所之机,将老大路志民硬塞在周爱玲手里,不知所终;老二路国强,父亲被国民党军队强行掳走,母亲突遇车祸去世;老三路国权,亲生父亲将其遗弃在路承宗驾驶的长途汽车上;老四路国庆是周爱玲同父异母的弟弟之子;老五路文贤,父母双亡流浪乡间,路国权不顾父亲反对,坚持将其带回路家抚养。
路承宗夫妇将这五个不幸的孩子视如己出,每逢危难,总是挺身而出,千方百计化险为夷。乱世罅隙中艰难求生,不失人性之温良恭俭;动荡年代里悉心照料,父子(女)之间暖意静水流深。
小说里,抗战时期,路承宗迫于生计给汉奸和日本银行大班开车,实则暗中帮助游击队。文图无关。(视觉中国 图)
在长途汽车公司领导眼里,老路是战斗英雄、“特级驾驶员”,和市长在战争年代曾经是出生入死的兄弟,袁芙蓉惊叹,“路家不愧为吴里市的地头蛇、山大王,敢去纠察队虎口拔牙。”路承宗甫一出场,就干净利落地解决了儿女们面临的几个棘手麻烦,从工人纠察队领回了因倒卖粮票被扣留的次子路国强,还有40块粮票。
然而,老路对司机却有截然不同的观点,他决不允许自己的儿女干这个行当。
“我见过的死掉的司机,从这里排队能排到小礼堂;我见过的死掉的领导,能坐满小礼堂。”荣耀和死亡是司机职业的一体两面,没有经历死亡威胁的人,是无法理解老路的。他挣扎在死亡边缘的时刻太多了:中统特工将手榴弹投到他车里;运送抗战物资遭遇日机轰炸;目睹同赴朝鲜战场的好友黄启宣,牺牲于美军投下的一颗炸弹。
战乱年代,小人物路承宗遵循着吴里人称之为“看山水”的生存逻辑,他当然不是那种“目光高远,胸怀不一样的人”,而是“冷静隐忍,善于辨貌鉴色”。当然,也有生逢乱世身不由己,委曲求全的无奈,正如他自己所言,人所谓的选择,实际上也是听天由命。一个司机不必多想前程后路,该想的是眼前实实在在的路况。
在抗战时期,为了谋生,他不得不给汉奸逢阿大开车,同时帮助新四军太湖游击队传递情报;吴里沦陷后,他失业,被迫给日本银行大班当私人司机,邻居对他指指点点,可他暗中替游击队偷窃日军汽油;1949年国民党军队溃逃舟山群岛,他被强行“封差”(驾车运输,可领取高额报酬),险些做了许先生的“棋子”,被连车带人挟持到台湾。
路内说,路承宗的种种选择之所以都踏对了节奏,本质上是一种小说的设计。其实,除去“看山水”的灵敏机智,路承宗秉性淳朴,与人为善,在山河破碎、人生板荡的紧要隘口,坚守了生而为人的基本是非观。周爱玲真正理解自己的男人,她说这个人纵然豪气万丈,可是一辈子最发抖的就是迎着子弹往前冲,他喜欢稳稳地开车,让乘客舒服点,他就想当个普通的司机,不作恶,进而照顾好自己的家庭。
他为汉奸开车,是为生计所迫,每当抗日武装需要帮助,他必定决然出手;半条龙、杨翻译官等很多人,则为了利益选择出卖灵魂。他被国民党溃军裹挟到舟山群岛,果断逃跑,后凭借驾驶技术,幸运地加入到攻占上海的解放军队伍,生命就此峰回路转,豁然开朗。
历史转折处,普通人的命运总是身不由己,却并非无可选择。由此,路承宗的传奇也不必然是小说家的艺术设计,有其人物性格逻辑发展的必然性。
1985年4月1日,上海,桑塔纳轿车行驶在闹市区的街道。(视觉中国 图)
2014年写完《慈悲》,路内动念写《山水》,不过《雾行者》是他更早就想写的长篇,在构想中这部小说体量特别大,他有点担心年龄再长,就写不动了,于是用了五年时间,2019年上半年如期完成,42万字。开始准备写《山水》,新冠疫情突然降临,再次打乱了他的计划,转而写了《关于告别的一切》。
2023年初,路内感染了奥密克戎,“有半年的时间,气喘,心跳不规律,完全没办法写”。下半年开始写《山水》,初期进展非常缓慢,“一直抓不住它的语调”。这部小说的时间跨度大,他会根据时代变化,调整不同章节的语调。
“讲民国的时候,你会感觉像一个说书先生,有点表演。”路内说,写到倒数第二章,路承宗只身营救武斗中被劫持的儿子,故事发生在特殊年代,写得特别冷,书面小说的调子,不能太喜剧性,也不能太传奇性。写到2024年1月,速度加快,创作进入到平稳时期。小说交稿以后,自己立刻花钱去“跑查重软件”。
“28万字,有300个字跟库里是重合的,我说不可能有这么多。”后来再仔细查,基本都是资料性文字,比如淞沪会战什么时候开始等。不过也有一处耦合,小说里写,“他心里一动,预感到有什么事情要发生”。他认为这样的耦合,是过去文本或日常口述中经常使用的句子,保留了。
小说首次触及新中国成立之前的历史,难免有人会说,路内的创作转型了。路内解释,不同的长篇面临的难点不同,而他是一个笔法论者,经常更换笔法,《云中人》《慈悲》《雾行者》都曾经被认为是“转型”之作,“这其实是个艺人用词,不大适用于写书”。随着年龄增长,他有了新的想法,觉得“转型”也许是一种时间质地的变化,不只是写作,也包括总体认知——这种自然转型他更乐于接受。
到头来,写小说和人的命运流转同理,“有多少事情,其实都厘不清是主动被动,个人和历史都是复杂的。”“我所有要写的长篇,应该在5年到10年前,就已经摆在那里了,跟我临时觉得一定要突破自己没关系,我也没想突破自己。”路内说,父辈的大家庭还有很多故事,有机会再写出来。
南方周末记者 朱强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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