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本书渣男重生后开始还债整体结构设计的不错,把主人公陈默林晚刻画的淋漓尽致。小说精彩节选巨大的羞愧和灭顶般的悔恨如同海啸,瞬间将他淹没。他所有的力气,刚才用来砸碎香槟塔、驱赶所有人的那股狂暴的力量,……
>陈默在廉价出租屋里咽下最后一口气时,只有讨债的砸门声送行。
>再睁眼,香槟的泡沫正顺着25岁林晚的锁骨往下淌。
>上辈子他此刻刚输光她的学费,却还在生日派对和别的女人调情。
>这次他猛地砸碎香槟塔,玻璃碴混着酒液溅了满场。
>“都滚!”陈默红着眼把所有人轰出门,转身却对上林晚惊恐的眼神。
>他扑通跪在满地狼藉中:“晚晚,钱我会还...命也给你。”
>五年后,林晚路过街角新开的咖啡店。
>落地窗后,陈默正笑着给客人拉花,侧脸是她从未见过的安稳。
>雨点打在窗上时,他抬头看见了她。
>陈默冲出来,手里攥着张泛黄的纸——
>那是她当年确诊癌症的病历,他竟一直留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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死亡的味道,是铁锈混着霉菌,沉甸甸地压在陈默的舌根上。每一次吸气,都像在吞咽粗糙的砂纸,刮擦着他早已千疮百孔的喉咙。窗外,北风在老旧窗框的缝隙里呜咽,如同垂死野兽不甘的嘶鸣。更清晰、更迫近的,是那擂鼓般的砸门声,一声紧过一声,带着要将薄薄门板彻底轰碎的狂暴气势,伴随着粗野的谩骂,直直穿透墙壁,狠狠凿进他混沌的颅骨。
“陈默!**开门!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!还钱!听见没有!再不开门老子卸了你!”
讨债的。又是讨债的。这声音,他太熟悉了,像附骨之蛆,纠缠了他整整十年,从意气风发的青年,一直纠缠到这间散发着绝望和腐烂气息的廉价出租屋。他的身体沉重得如同灌满了冰冷的铅水,连挪动一根小指的力气都已耗尽。眼皮像被强力胶死死黏住,只能透过模糊的缝隙,看到天花板上那滩顽固的水渍,边缘发黄,形状狰狞,像一个巨大的、无声的嘲笑。
悔恨……不,那早已超越了悔恨,变成了一种腐蚀性的毒液,渗透了他每一寸骨缝。林晚含泪的眼、母亲枯槁绝望的脸、朋友一个个拂袖而去的背影……像无数把烧红的钝刀,在他早已麻木的神经上反复切割。太晚了。一切都太晚了。他甚至没有力气再流一滴眼泪,只有一种无边无际的冰冷,从脚底蔓延上来,要将他彻底冻结、吞噬。
意识,像断了线的风筝,在令人窒息的黑暗里不断下坠、下坠……
猛地,一股冰冷、带着强烈**性的液体兜头泼下!陈默浑身剧震,仿佛被高压电流狠狠贯穿。他下意识地狠狠吸了一口气——不再是出租屋里的污浊霉味,而是浓烈得呛人的香水、酒精、还有某种昂贵香槟特有的、带着点微酸发酵气息的甜腻,混合在一起,形成一股令人眩晕的、属于狂欢的浊流。
光线刺得他眼球生疼。他猛地睁开眼。
炫目迷离的旋转彩灯切割着视野,震耳欲聋的电子音乐像重锤敲打着他的耳膜。眼前晃动着一张张模糊又熟悉的脸孔,带着放纵的笑意和迷离的醉眼。他低头,看见自己身上穿着一件紧绷的、花里胡哨的衬衫——那是他二十五岁生日时,为了显得“时髦”而买的,现在只觉得廉价又可笑。香槟冰凉的金色液体正顺着他湿漉漉的头发和脸颊往下淌,带来一种近乎荒谬的真实触感。
然后,他的视线凝固了。
就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,站着一个女孩。浅蓝色的连衣裙,像一片被雨水洗过的晴空,衬得她皮肤雪白。此刻,她的锁骨处也正蜿蜒着几缕细小的香槟泡沫,如同破碎的珍珠项链,顺着那优美的曲线,缓缓滑向衣襟深处。她显然也被这突如其来的“洗礼”弄懵了,长长的睫毛上沾着细小的水珠,微微颤动着,那双清澈的、总是盛着温柔和依赖的眼睛,此刻正愕然地望着他,带着一丝茫然和尚未成型的委屈。
林晚。
二十五岁的林晚。鲜活、年轻,还未被他彻底拖入绝望深渊的林晚。
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铁手狠狠攥住,然后又被投入滚烫的熔炉。一股巨大的、无法言喻的洪流瞬间冲垮了陈默刚刚苏醒的意识堤坝。记忆的碎片如同爆炸的玻璃,带着尖锐的棱角,狠狠扎进他的脑海——就在今天!就是此刻!就在这个喧嚣混乱的生日派对上!
他刚刚在牌桌上输掉了什么?不是小钱,不是赌债,是林晚省吃俭用、甚至偷偷去做了几份家教才攒下的大学最后一年的学费!整整一万五千块!那是她的前途,她的梦想!而她呢?她什么都不知道,还强撑着笑容,用那双纯净得令人心碎的眼睛望着他,举着杯,笨拙地试图融入这场只为庆祝他而存在的浮华喧嚣。
更深的刺痛猛地扎进心脏。陈默的目光下意识地越过林晚的肩膀,像被无形的丝线牵引,精准地捕捉到吧台边那个身影。一个穿着火红色吊带裙的女人,身段妖娆,正斜倚在那里,指尖夹着细长的女士香烟,烟雾缭绕中,眼神慵懒又带着钩子,直直地抛向他这边。对上他的目光,红唇勾起一个暧昧的弧度,甚至轻轻举了举手中的酒杯。
王莉。
上辈子,就是在这个夜晚,在他输光了林晚的学费、内心被失败和烦躁啃噬的时刻,就是这个眼神,就是这个带着挑逗的暗示,像一根点燃的引线,让他彻底放纵了自己。他抛下茫然失措的林晚,像被磁石吸引的铁屑,径直走向了那片危险的、散发着罂粟花般诱惑的红色。那轻佻的调笑,那看似不经意的肢体触碰,那杯被王莉递过来的、加了料的烈酒……一幕幕,清晰得如同昨天刚发生,带着令人作呕的细节,瞬间淹没了陈默。
一股冰冷的、混杂着极致恐惧和滔天怒意的血液,猛地冲上头顶!身体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。
“操!”
一声嘶哑的咆哮,像受伤野兽最后的嗥叫,猛地撕裂了嘈杂的音乐和笑声。陈默的双眼瞬间被血丝爬满,通红一片,如同燃烧的地狱之火。他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困兽,猛地转身,手臂带着一股不顾一切的蛮力,狠狠扫向身旁堆叠着晶莹高脚杯的香槟塔!
哗啦啦——!
刺耳到令人牙酸的碎裂声,如同冰雹般密集地炸开!晶莹剔透的玻璃碎片,混合着冒着气泡的淡金色酒液,如同决堤的洪水,以一种狂暴而绚丽的姿态,朝着四面八方飞溅开去!
“啊——!”
“我的裙子!”
“陈默你疯了吗?!”
惊叫声、咒骂声瞬间取代了音乐。刚才还沉浸在纸醉金迷中的男男女女,此刻如同受惊的鸟雀,尖叫着向后狼狈退避。昂贵的礼服被酒液浸透染黄,精心打理的头发上挂着玻璃碎屑,脸上写满了震惊和愤怒。
陈默却像是什么都没听见。他胸膛剧烈起伏,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烧般的痛楚,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嗬嗬声。他像一尊煞神,矗立在满地狼藉的中央,玻璃碎片在灯光下折射出冰冷刺眼的光芒,酒液浸透了他的裤脚,冰冷黏腻。
“滚!”他的声音嘶哑得可怕,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烧红的铁块上烙下来的,“都他妈给老子滚出去!立刻!马上!”
他的目光,凶狠得如同淬了毒的刀子,狠狠扫过每一张惊惶或愤怒的脸。那些平日里称兄道弟的朋友,那些环绕着他只为蹭吃蹭喝蹭热闹的“哥们儿”,此刻在他眼中,都扭曲成了上辈子最后追着他讨债的狰狞嘴脸,和那些加速将他推入深渊的诱惑符号。
“陈默!**发什么酒疯!”一个染着黄毛、平时跟他最“铁”的兄弟壮着胆子想上前理论,手指几乎要戳到陈默的鼻尖。
回应他的,是陈默猛地抄起旁边一个半空的酒瓶,毫不犹豫地狠狠砸在旁边的桌面上!“砰!”又是一声巨响,玻璃渣再次飞溅!
“听不懂人话?”陈默的声音低沉得如同闷雷,带着一种濒临崩溃边缘的疯狂,“滚!还是想躺在这儿?”
那黄毛吓得脸色煞白,连退好几步,再不敢废话。人群彻底被这股不要命的气势镇住了。短暂的死寂后,是更加慌乱的推搡和低骂。不到一分钟,刚才还拥挤喧闹的包厢,如同退潮般,人走得干干净净,只留下一片狼藉和刺鼻的酒气。沉重的包厢门被最后离开的人狠狠带上,发出“嘭”的一声闷响,隔绝了外面的世界。
震耳欲聋的电子音乐不知何时停了。突如其来的死寂,沉重得如同实质,压得人喘不过气。空气里只剩下浓烈的酒精味、破碎的玻璃碴在灯光下闪烁的微光,以及陈默自己粗重如牛喘的呼吸声。
他僵硬地、极其缓慢地转过身。
林晚还站在原地。那几缕滑落的香槟泡沫早已干涸,在她雪白的皮肤上留下浅浅的痕迹。她身上的浅蓝色连衣裙下摆,也被溅射的酒液洇湿了一大片深色。她微微张着嘴,那双总是盛着温柔的眼睛里,此刻只剩下纯粹的、无法掩饰的惊恐。那眼神,像受惊的小鹿,带着巨大的茫然和不知所措,直直地望着他,仿佛在看一个完全陌生的、充满危险的怪物。她的身体微微颤抖着,纤细的手指紧紧攥着裙摆,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。
陈默的心脏,就在这一瞬间,被林晚眼中那纯粹的恐惧彻底碾碎了。那恐惧,比上辈子他躺在出租屋冰冷地板上咽下最后一口气时感受到的绝望,更让他痛彻心扉。他猛地想起上辈子,当他最终输光一切、走投无路,像条癞皮狗一样最后一次出现在林晚面前时,她眼中也曾有过类似的神情,只是那时,里面还掺杂了太多太多被磨砺出的冰冷、麻木和恨意。
而此刻,这恐惧如此“新鲜”,如此“干净”,只因为他刚刚在她面前展现的、一场毫无道理的疯狂。
巨大的羞愧和灭顶般的悔恨如同海啸,瞬间将他淹没。他所有的力气,刚才用来砸碎香槟塔、驱赶所有人的那股狂暴的力量,瞬间被抽干殆尽。双腿再也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,膝盖一软,不受控制地重重砸了下去!
“噗通!”
坚硬的地板上还散落着尖锐的玻璃碎片,膝盖砸落的地方传来清晰的刺痛,但他毫无知觉。酒液迅速浸透了他的裤子,冰冷刺骨。他低着头,湿漉漉的头发黏在额前,遮住了他血红的眼睛和扭曲的表情。肩膀控制不住地剧烈抖动起来,喉咙里发出压抑的、如同濒死呜咽般的哽咽。
“晚晚……”他的声音破碎得不成样子,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般的腥气,艰难地从堵塞的喉咙里挤出来,“对不起……晚晚……我错了……”
林晚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彻底惊住了,身体下意识地又往后缩了一小步,眼中的惊恐更甚。
陈默猛地抬起头,脸上湿漉漉的,分不清是酒液还是泪水,狼狈不堪。他死死地盯着林晚,仿佛要用尽生命最后的力量去抓住什么。
“钱……”他艰难地吞咽了一下,喉结剧烈滚动,“你……你那些钱……学费……我输掉的那些……我……我还!我一定还给你!一分不少!不!加倍的还!”他语无伦次,声音因为急切和巨大的情绪冲击而嘶哑变调。
“我……”他喘着粗气,目光死死锁住林晚惊恐的双眼,像是在进行某种绝望的宣誓,又像是在哀求一个渺茫的宽恕,“晚晚……我的命……也给你!只要你……只要你……”
后面的话,他再也说不出来。巨大的悲恸和重生带来的剧烈冲击彻底击溃了他。他猛地将额头重重地磕在冰冷、湿滑、布满玻璃碎屑的地板上!
咚!
一声闷响。
接着,是第二下,第三下……
“对不起……对不起……对不起……”每磕一下,伴随着一声破碎的呜咽。仿佛只有用这种近乎自毁的方式,才能稍微宣泄出那快要将他撑爆的悔恨和痛苦。额头很快见了红,混着地上的酒液,在狼藉的地板上洇开一小片刺目的暗色。
林晚彻底呆住了。眼前的景象完全超出了她的理解范畴。几分钟前还嚣张跋扈、如同疯魔般砸场子赶人的陈默,此刻竟像个无助的孩子,跪在满地玻璃和酒水里,用头狠狠撞击着地面,痛哭流涕地道歉……这巨大的反差让她大脑一片空白。恐惧依旧存在,但另一种更复杂的、带着困惑和一丝丝不忍的情绪,悄然滋生。
她看着那个平日里意气风发、甚至有些轻浮油滑的男人,此刻卑微地跪伏在污秽中,身体因为剧烈的情绪而不断抽搐,额角的鲜血混着酒水,顺着他的脸颊流下,滴落。那一声声沉闷的磕头声,像重锤一样敲打在她心上。
“别……别这样……”林晚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,带着一丝颤抖的哭腔。她下意识地伸出手,似乎想去阻止他近乎自残的行为,却又在即将触碰到他肩膀时,猛地缩了回来。她害怕。眼前的陈默太陌生,太疯狂,也太……可怜。
陈默的动作因为她的声音顿了一下。他抬起脸,血水和泪水糊了一脸,狼狈不堪,眼神却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祈求,死死地望向她。那眼神里的痛苦和悔恨,浓烈得几乎要化为实质,像烧红的烙铁,烫得林晚心头一颤。
“晚晚……”他嘶哑地唤着她的名字,像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浮木,“你……你信我……最后一次……求你……信我一次……”
林晚看着那双被血丝和泪水浸泡得通红的眼睛,看着他额头上刺目的伤口,看着他跪在一片狼藉中卑微乞求的姿态。巨大的冲击让她心乱如麻。信他?她还能信他吗?过去的无数次欺骗和失望像冰冷的潮水涌上心头。可此刻他眼中的痛苦,又真实得让她无法忽视,甚至……让她感到一种莫名的心悸和痛楚。
她张了张嘴,却发现自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。最终,她只是猛地转过身,像逃离什么可怕的梦魇,跌跌撞撞地冲向包厢门口,用力拉开门,头也不回地冲进了外面走廊昏暗的光线里,单薄的背影充满了仓皇和无措。
沉重的门在她身后再次合拢。
包厢里彻底死寂下来。只剩下陈默粗重痛苦的喘息,以及额头上鲜血滴落在地板上的轻微声响。
他维持着跪伏的姿势,身体因为脱力和巨大的情绪冲击而微微发抖。冰冷的酒液浸透膝盖,额头的伤口一跳一跳地疼,但这些都微不足道。林晚最后那个惊恐、茫然、带着一丝不忍却又决然逃离的背影,像一把烧红的钝刀,反复切割着他早已千疮百孔的灵魂。
他回来了。他真的回来了。回到了十年前,这个他亲手将所爱之人推入深渊的开端。
“呵……呵呵……”一声破碎的、带着无尽悲凉的自嘲笑声,从陈默喉咙深处挤出来。他慢慢抬起头,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地板上那摊混合着自己鲜血的酒渍,眼神却一点点变得冰冷、坚硬,如同淬火的钢铁。
钱要还。命……也要重新活过。这一次,他不再是那个只知挥霍和索取的陈默。他是来还债的。
***
天光刚蒙蒙亮,城市像一个巨大的、尚未完全苏醒的冰冷机器。陈默骑着那辆除了铃铛不响、其他地方都吱呀作响的破旧二手自行车,像一枚被强行发射的炮弹,狠狠扎入了城东那片巨大、喧嚣、尘土飞扬的建筑工地。
工头是个满脸横肉、脖子上挂着粗金链子的男人,叼着烟,斜睨着眼前这个皮肤白净、穿着廉价但还算整洁T恤的年轻人,眼神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怀疑和轻蔑。
“搬砖?扛水泥?”工头嗤笑一声,粗糙的手指弹了弹烟灰,“小子,细皮嫩肉的,别是来体验生活的吧?这活儿,可不像你们城里人泡吧那么舒坦!太阳底下晒一天,能扒你三层皮!肩膀?哼,不出三天,就得烂掉!”他故意加重了“烂掉”两个字,带着一种残酷的审视。
陈默脸上没什么表情,只微微抬起下巴,露出脖颈上清晰可见的、因为长期熬夜和放纵生活留下的青灰色疲惫痕迹,但眼神却异常平静,甚至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坚定。
“我能干。”他的声音不高,却异常清晰,没有任何犹豫或退缩,“工钱,日结。多少都行。”
工头又上下打量了他几眼,似乎在评估他话语里的分量。最终,他吐掉嘴里的烟**,用沾满泥灰的皮鞋狠狠碾灭,大手一挥:“行!有种!一天一百八!包顿午饭!干不了,立马滚蛋!别给老子这儿装死狗!”
“好。”陈默没有任何异议,甚至没有讨价还价,仿佛对方报出的不是一百八,而是一千八。他沉默地接过工头扔过来的一副沾满干涸水泥、散发着汗臭味的破旧劳保手套,套在了自己那双曾经只用来打牌、端酒杯的手上。手套太大,手指处磨得发亮,硌得他指节生疼。
他跟着工头走向堆料区。那里,小山一样的红砖堆叠着,旁边是搅拌机轰鸣作响,散发出刺鼻的石灰和尘土味道。几个皮肤黝黑、肌肉虬结的老工人正沉默地干着活,汗水在他们古铜色的脊背上流淌,在晨光下泛着油亮的光。他们偶尔瞥一眼新来的陈默,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麻木和淡淡的同情——又一个被生活逼到墙角,不得不来吃这口力气饭的倒霉蛋。
陈默走到砖垛前。深吸一口气,混杂着尘土和汗味的空气呛得他喉咙发痒。他弯下腰,学着旁边人的样子,双手抓住十块沉甸甸的红砖。冰冷的、粗糙的触感透过薄薄的手套传来。他咬紧牙关,腰腹猛地发力!
“呃……”
一声闷哼被他死死压在喉咙里。那重量远超他的想象!手臂的肌肉瞬间绷紧、撕裂般酸痛,腰也像被重锤砸了一下。十块砖,像十座小山,沉沉地坠着他的手臂。他踉跄了一下,才勉强稳住身体。额头上的旧伤疤似乎也在隐隐作痛。
他艰难地迈开脚步,每一步都异常沉重。脚下的地面坑洼不平,散落着碎砖石和凝固的水泥块。走到搅拌机旁指定的卸货点,短短几十米的距离,竟让他眼前阵阵发黑,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。他几乎是砸一样地把砖卸下,发出沉闷的声响。直起腰时,一阵剧烈的酸痛从腰椎直冲头顶,让他眼前金星乱冒。
这只是开始。
一趟,两趟,三趟……每一次弯腰,每一次发力,都伴随着肌肉撕裂般的哀鸣。汗水像开了闸的洪水,瞬间涌出,浸透了廉价的T恤,紧紧黏在皮肤上,又被飞扬的尘土糊成灰黑色。太阳开始显露威力,无情地炙烤着大地,地面蒸腾起扭曲的热浪。空气变得粘稠滚烫,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吸入灼热的沙砾。
手套很快就被粗糙的砖面磨破,指尖和掌心传来**辣的刺痛。陈默咬着牙,一声不吭。汗水流进额头的伤口,蛰得他眉头紧锁。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在疯狂地转动:一千五……一万五……林晚那笔沉甸甸的学费。搬一块砖,就离还清一分钱更近一步。这念头像一根烧红的钢针,扎在他疲惫不堪的神经上,带来尖锐的痛楚,却也奇异地支撑着他没有立刻倒下。
午饭时间,工头吆喝一声。陈默几乎是拖着灌了铅的双腿挪到简易的遮阳棚下。所谓的午饭,是浑浊的菜汤里漂浮着几片发黄的菜叶,还有几个表皮发硬、颜色发暗的馒头。他拿起一个馒头,咬了一口,粗糙的口感如同木屑。他强迫自己咀嚼,吞咽,胃里却翻江倒海。周围工友狼吞虎咽的声音清晰地传入耳中,那是长期重体力劳动后最本能的补充。
下午,是搅拌好的水泥。沉重的灰浆桶,需要两人合力抬起,搬到需要浇筑的地方。和陈默搭档的是个沉默寡言、脸上布满深刻皱纹的老工人。灰浆桶抬起的一刹那,陈默只觉得肩膀猛地一沉,一股巨大的力量几乎要将他单薄的肩膀彻底压垮。他闷哼一声,牙齿深深陷进下唇,尝到了淡淡的铁锈味。每一步,肩膀的骨头都像在被粗糙的砂纸反复摩擦,**辣地疼。汗水混合着灰浆的碱水,顺着额角流进眼睛,刺痛得他泪水直流。他只能死死咬住牙关,用尽全身的力气跟上老工人的步伐。
夕阳像个巨大的、烧红的烙铁,沉沉地向西边坠去,将天空染成一片绝望而疲惫的橙红。工头终于吹响了刺耳的收工哨。
陈默几乎是瘫软地坐在一堆废弃的水泥袋上,连抬起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。汗水早已流干,皮肤上覆盖着一层厚厚的、板结的灰白色粉尘。双手的手套早已磨穿,露出里面血肉模糊的掌心,指关节处磨破了皮,渗着血丝,沾满了灰浆,钻心地疼。肩膀和后背像是被无数根烧红的钢针反复穿刺过,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剧烈的疼痛。嘴唇干裂起皮,喉咙里如同吞了炭火。
工头叼着烟走过来,数出几张皱巴巴的钞票,随意地丢在他脚边的泥地上,带着一种施舍般的冷漠:“喏,一百八。小子,命挺硬啊?明天还来不来?”
陈默费力地低下头,看着地上那几张沾着泥灰的钞票。一百八。这是他今天拿命换来的。他伸出那只颤抖的、布满血口和污泥的手,极其缓慢地、珍重地将那几张钞票一张张捡起来,紧紧攥在手心。粗糙的纸币边缘摩擦着掌心的伤口,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。这痛,却让他混乱的大脑有了一丝奇异的清醒。
他抬起头,布满血丝的眼睛里,疲惫如同实质,但深处却燃着一簇微弱却异常执拗的火苗。
“来。”他的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清,却异常坚定,像从岩石缝里挤出来的。
工头似乎有些意外,挑了挑眉,没再说什么,转身走了。
陈默拖着几乎报废的身体,挪到工地角落简陋的、用塑料布围起来的“淋浴”处。冰冷刺骨的自来水兜头浇下,冲掉身上的泥浆和汗水,却冲不走深入骨髓的酸痛和疲惫。皮肤接触到冷水,激起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。他胡乱抹了把脸,看着镜子里那个灰头土脸、狼狈不堪的人影——额头的伤口被汗水泡得发白,眼睛深陷,嘴唇干裂,哪里还有半分曾经那个“陈少”的影子?
他咧开干裂的嘴唇,对着镜子里的自己,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。活该。这是他应得的。这仅仅是开始。
骑着那辆除了铃铛不响、其他部件都在痛苦**的破自行车,陈默像一片随时会被风吹走的落叶,摇摇晃晃地汇入了下班高峰期的车流。晚高峰的街道像一个巨大的、被堵住的血管,汽车喇叭声此起彼伏,尖锐刺耳,汇成一股令人烦躁的洪流。浑浊的尾气裹挟着尘土,毫不客气地钻进他的口鼻。身体的每一个关节都在发出不堪重负的**,尤其是肩膀和后背,每一次蹬踏自行车的动作,都牵扯着撕裂般的剧痛,额角的旧伤也在一跳一跳地抽痛。
但他没有直接回那个冰冷空荡的出租屋。车轮拐了个弯,朝着城市另一端驶去。那里,矗立着一栋在夕阳余晖下泛着冰冷金属光泽的现代化写字楼——林晚实习的公司。
夕阳的最后一点余晖彻底被灰蓝色的暮霭吞噬,写字楼巨大的玻璃幕墙次第亮起规整的灯火,像无数只冰冷的眼睛。陈默把破自行车锁在街角一个不起眼的、布满灰尘的消防栓旁。他靠着冰冷的墙壁,慢慢滑坐到冰冷的人行道上。身体接触到坚硬的地面,酸痛如同潮水般再次席卷而来,让他忍不住闷哼了一声。他疲惫地闭上眼睛,急促地喘息着,胸腔里像是塞满了粗糙的砂砾。
时间一点点流逝。写字楼明亮的旋转玻璃门像一台永不停歇的机器,不断吞吐着衣着光鲜、步履匆匆的人群。他们脸上的表情各异,或疲惫,或轻松,或带着职业化的微笑,或沉浸在手机的世界里,却没有任何一个人会向角落里那个浑身尘土、蜷缩着的影子投去多余的一瞥。
不知过了多久,就在陈默几乎要被沉重的疲惫拖入昏睡时,那个熟悉的身影终于出现了。
林晚穿着一身略显宽大的米白色职业套裙,显然是刚毕业入职不久,衣服还带着点不合时宜的学生气。她背着一个简单的帆布包,低着头,脚步有些缓慢地走出旋转门。晚风吹起她额前几缕散落的发丝,灯光下,她的侧脸显得有些苍白,带着一种显而易见的倦意。她下意识地抬手揉了揉太阳穴,眉头微蹙着。
陈默的心脏猛地一缩。他几乎是手脚并用地从地上撑起来,动作牵扯到浑身的伤痛,让他眼前又是一阵发黑。他踉跄了一下,才勉强站稳。
“晚晚!”
沙哑的声音在喧闹的街头显得那么微弱,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。
林晚的脚步顿住了。她循声转过头,目光落在几步之外的陈默身上。当看清他的模样时,她那双清澈的眼睛里瞬间掠过一丝清晰的惊愕,随即被一种浓重的、带着警惕和疏离的陌生感取代。
眼前的陈默,与她记忆中那个哪怕再落魄也要强撑“体面”的男人,判若两人。廉价的T恤沾满了洗不掉的灰白色污渍,裤脚磨损得厉害,膝盖处还蹭破了一个洞。头发凌乱地贴在汗湿的额头上,脸上覆盖着一层洗不净的尘土,额角那道已经结痂的伤口在昏暗的光线下依旧显眼。最刺目的是他的双手,指关节红肿破皮,掌心的血口虽然被水冲洗过,但边缘翻卷着,沾着灰,触目惊心。他整个人散发着一股浓重的汗味、尘土味和……属于工地的、粗糙生硬的气息。
林晚的嘴唇抿成了一条苍白的直线,身体下意识地微微后倾,拉开了距离。她看着陈默,眼神复杂得像一团纠缠不清的乱麻。那里面有关切吗?或许有一闪而过的本能,但更多的是困惑、不安,以及被强行闯入生活的不适感。
“你……”她开口,声音有些干涩,“你怎么在这里?”语气里充满了戒备。
陈默看着她眼中的陌生和疏离,胸口像被一块巨石堵住,闷得发慌。他张了张嘴,喉咙干得如同沙漠。那句在心底排练了无数遍的“对不起”,此刻却沉重得如同千钧巨石,堵在喉咙口,怎么也吐不出来。
他只能笨拙地、近乎贪婪地看着她。看着她略显苍白的脸颊,看着她眼下淡淡的青影,看着她被风吹乱的发丝。她瘦了。比记忆里那个总是带着温柔笑容的女孩,瘦了很多。一股尖锐的酸楚猛地冲上鼻腔。
“我……”他终于发出声音,嘶哑得不成样子,“我……路过。”这个拙劣的谎言连他自己都觉得可笑,但他实在不知道该如何解释自己这副鬼样子出现在她公司楼下。他避开她审视的目光,低下头,看着自己那双肮脏、伤痕累累的手,一种巨大的自卑感像冰冷的潮水将他淹没。
短暂的沉默在两人之间弥漫,只有街头车流的喧嚣在背景中轰鸣。
“……你还好吗?”最终,还是林晚打破了沉默,声音很轻,带着一种公式化的、小心翼翼的试探,目光落在他额角的伤口和手上的伤处。
“好!我很好!”陈默猛地抬起头,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急声回答,声音因为急切而显得有些突兀。他甚至下意识地想扯出一个笑容来证明自己“很好”,但嘴角刚动了一下,就牵扯到干裂的唇,一阵刺痛,那笑容最终扭曲成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表情。他慌乱地垂下眼,不敢再看她。
“我……我就是来看看……”他的声音低了下去,带着一种近乎卑微的局促,“看你……下班了没有……路上……小心点。”每一个字都说得异常艰难。
林晚看着他这副狼狈不堪却又强装无事的样子,看着他额角的伤,看着他手上的血口,看着他眼中那极力压抑却依旧汹涌的痛苦和……卑微的祈求,心里像是打翻了五味瓶。愤怒?有,为他过去的种种欺骗和此刻的纠缠。厌恶?也有,对他这副突然出现的、仿佛带着某种目的的姿态。但还有一种更深的、让她自己都感到烦躁的……不忍。
“我很好。”林晚的声音恢复了平静,甚至带上了一丝刻意的冷硬,“谢谢关心。没什么事的话,我先走了。”她不想再继续这场尴尬的、让她心绪不宁的对话。她需要空间,需要远离这个突然变得陌生又疯狂的男人。
她不再看陈默,转身,快步朝着公交站的方向走去。高跟鞋敲击着人行道的地砖,发出急促而清脆的声响,像是在逃离什么。
陈默僵在原地,像一尊被遗弃在街角的泥塑。晚风吹过,带来她身上残留的、一丝若有若无的淡淡馨香,转瞬即逝。他眼睁睁看着她单薄的背影汇入等车的人群,看着她头也不回地登上公交车,看着那辆庞大的铁盒子载着她,消失在城市华灯初上的车流里。
冰冷的失落感,混合着身体的剧痛和疲惫,如同无数细密的冰针,狠狠扎进他的心脏,然后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。他慢慢弯下腰,双手撑住膝盖,大口大口地喘息着,每一次吸气都带着胸腔深处的钝痛。额角那道结痂的伤口,又开始隐隐作痛,一跳一跳地提醒着他过去和现在的狼狈。
钱要还。债要偿。路……还很长。他直起身,拖着如同灌满了铅的身体,走向角落里那辆破旧的自行车。每一次迈步,浑身的骨头都像是在哀鸣。他跨上车座,用那双布满血口的手握住冰冷粗糙的车把,用力一蹬。车轮转动,载着他和他沉重的肉身,碾过城市冰冷的夜色,驶向那个同样冰冷的、被称之为“家”的出租屋。
***
城市的霓虹在夜色中流淌,像一条条迷幻而冰冷的河。陈默拖着仿佛随时会散架的身体,终于将破自行车停在了那栋熟悉的、外墙斑驳的旧居民楼下。楼道里那盏接触不良的声控灯,随着他沉重的脚步声,忽明忽灭,发出滋滋的电流声,昏黄的光线勉强勾勒出堆满杂物的狭窄空间,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潮湿的霉味和饭菜混合的复杂气味。
他掏出钥匙,插入锁孔。冰冷的金属触感让他布满血口的手指一阵刺痛。门开了,一股浓烈的、混合着廉价烟味、隔夜饭菜味和某种难以言喻的、属于病人气息的浑浊味道扑面而来,瞬间将他包裹。这味道,如此熟悉,又如此令人窒息。他上辈子最后的日子里,呼吸的就是这样的空气。
客厅里只开着一盏昏暗的壁灯。一个瘦小佝偻的身影陷在破旧的沙发里,几乎被沙发巨大的阴影吞没。那是他的母亲,李素芬。她怀里紧紧抱着一个褪了色的旧相框,相框里嵌着一张微微泛黄的全家福——照片上的陈默还是个虎头虎脑的小学生,被年轻的父母簇拥在中间,笑容灿烂无忧。
听到开门声,李素芬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瑟缩了一下,抱着相框的手臂收得更紧。她没有抬头,目光依旧空洞地停留在相框上,仿佛那是她唯一能抓住的浮木。她的脸色在昏暗的光线下呈现出一种不健康的蜡黄,眼窝深陷,两颊深深地凹陷下去,整个人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,宽大的旧毛衣空荡荡地挂在她身上。
“妈……”陈默的声音堵在喉咙里,干涩发紧。他轻轻带上门,脱下沾满泥灰的外套,尽量放轻脚步走过去。沙发前的旧茶几上,放着一个豁了口的瓷碗,里面盛着半碗早已凉透、凝结成块的米粥,旁边还有一小碟黑乎乎的咸菜。
“妈,吃饭了吗?”陈默在沙发旁蹲下身子,视线与母亲平齐。他伸出手,想触碰她枯瘦如柴的手腕,指尖却在即将碰到时,微微颤抖着停住了。上辈子,母亲的手腕也曾这样枯瘦,最后是在他缺席的医院里,变得冰冷僵硬。
李素芬像是没听见,依旧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。她布满老年斑、如同枯枝般的手指,一遍又一遍地、极其缓慢地摩挲着相框冰冷的玻璃表面,动作带着一种神经质的专注。她的嘴唇无声地翕动着,像是在对照片里那个年幼的儿子低语着什么,浑浊的眼睛里没有任何神采,只有一片荒芜的茫然。
陈默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,痛得他几乎无法呼吸。他记得上辈子,在他彻底堕落、四处躲债、甚至很久不回家的那些日子里,母亲就是这样,抱着这张照片,一天天枯萎下去。他最后一次接到消息赶回来时,她已经躺在病床上,形容枯槁,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了。他握着她的手,声嘶力竭地忏悔,可她只是睁着空洞的眼睛望着天花板,直到最后,也没有再看他一眼。
悔恨如同冰冷的毒蛇,缠绕着他的心脏,越收越紧。
他深深吸了一口气,压下喉头的哽咽,站起身。“妈,粥凉了,我去给您热热。”他端起那碗冰冷的粥,走向狭小油腻的厨房。
厨房里更是杂乱不堪。水槽里堆着没洗的碗碟,灶台上蒙着一层厚厚的油污。陈默拧开水龙头,冰冷的水流冲刷着他布满血口的手,带来一阵刺骨的疼痛。他咬着牙,麻木地清洗着碗筷。哗哗的水声中,他听到客厅里传来母亲低低的、模糊不清的呓语。
“……小默……放学了……快回家……妈给你……煮了糖水蛋……”
呓语断断续续,带着一种孩童般的执拗和期盼。
陈默洗碗的动作猛地顿住。水流依旧冲刷着他伤痕累累的手,冰冷刺骨。他低着头,肩膀无法控制地开始剧烈地颤抖起来。一股巨大的、无法抑制的酸楚猛地冲垮了堤坝,瞬间模糊了视线。滚烫的液体大颗大颗地砸落下来,混进洗碗池肮脏的泡沫水里。
他死死咬着下唇,尝到了浓重的血腥味,才勉强没有发出呜咽。身体因为极致的压抑而绷紧,每一块肌肉都在痛苦地抽搐。
他猛地关上水龙头,厨房里瞬间只剩下他粗重压抑的喘息声。他胡乱地用袖子抹了一把脸,将那些失控的泪水狠狠擦掉。不能再哭了。眼泪是最无用的东西。
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,点燃了煤气灶幽蓝的火苗。将凉透的粥倒进小锅里,加了点水,慢慢搅动着。火焰舔舐着锅底,发出轻微的噼啪声。粥渐渐温热,散发出一点微弱的米香。
陈默端着温热的粥碗,重新回到沙发旁。他再次在母亲面前蹲下,舀起一勺粥,小心翼翼地吹了吹,递到母亲干裂的唇边。
“妈,喝点热粥。”他的声音放得极轻,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温柔和小心翼翼,“不烫了。”
李素芬的目光终于从那冰冷的相框上,缓缓地、极其迟钝地移开。她浑浊的眼睛,带着一种巨大的茫然,像是蒙着厚厚灰尘的玻璃,空洞地望向陈默的脸。那眼神里没有任何焦距,像是在看一个完全陌生的人。
陈默的心沉了下去,但他没有放弃。他保持着递勺子的姿势,耐心地等待着。时间一分一秒过去,厨房里灶火燃烧的细微声音,窗外偶尔传来的车声,都成了背景里模糊的杂音。
突然,李素芬的目光似乎在他脸上停留的时间长了一点。她那浑浊的眼底深处,仿佛有什么极其微弱的东西挣扎着闪烁了一下,如同即将熄灭的火星。她干裂的嘴唇微微动了动,喉咙里发出一个极其含糊、几乎听不清的音节:
“……默……?”
那声音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,却像一道惊雷,狠狠劈在陈默的耳膜上!他端着碗的手猛地一颤,温热的粥差点洒出来!巨大的狂喜和尖锐的痛楚瞬间攫住了他!
“妈!是我!我是小默!”他急切地回应着,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得不成样子。他再也控制不住,放下粥碗,伸出颤抖的手,轻轻握住了母亲枯瘦冰凉的手腕。那触感,脆弱得如同枯叶,让他心如刀绞。
李素芬被他握住手腕,身体又瑟缩了一下,浑浊的眼睛里掠过一丝本能的惊惶,但这一次,她没有立刻移开目光。她依旧茫然地看着他,嘴唇无声地翕动着,像是在努力辨认着什么。过了好一会儿,一滴浑浊的眼泪,极其缓慢地从她深陷的眼角溢了出来,沿着蜡黄干瘪的脸颊,蜿蜒而下。
那滴眼泪,滚烫得如同熔岩,狠狠灼伤了陈默的眼睛。
“妈……”巨大的悲痛和失而复得的复杂情感彻底冲垮了他。他再也支撑不住,双膝一软,重重地跪倒在冰冷的水泥地上!额头抵着母亲枯瘦的膝盖,压抑了太久太久的呜咽终于冲破了喉咙的封锁,如同受伤野兽的悲鸣,在狭小破败的客厅里爆发开来。
“妈!对不起……对不起啊妈……”他语无伦次,身体因为剧烈的哭泣而剧烈起伏,“我错了……我真的错了……我不该……不该丢下你……妈……你看看我……我是小默啊……”
他紧紧抓着母亲的手,仿佛那是他唯一能抓住的救赎。泪水汹涌而出,混合着脸上的尘土,在母亲粗糙的裤子上洇开深色的痕迹。他哭得像个迷路多年、终于找到归途的孩子,要把上辈子错过的所有眼泪,连同这辈子刻骨的悔恨,在这一刻全部倾倒出来。
李素芬依旧茫然地坐着,任由儿子紧紧抓着自己的手,将脸埋在自己的膝盖上痛哭。那滴浑浊的眼泪在她脸上干涸,留下浅浅的痕迹。她浑浊的目光越过陈默颤抖的肩膀,似乎又飘向了某个虚空中的点。但这一次,她没有再呓语。她只是静静地坐着,像一尊失去了所有神采的泥塑,唯有那只被儿子死死攥住的手,传递着一点微弱的、属于活人的冰凉。
窗外,城市的霓虹依旧冷漠地闪烁着。狭小的出租屋里,只剩下一个男人压抑到极致的、撕心裂肺的痛哭声,在冰冷的夜色里久久回荡。
***
日子如同沉重的磨盘,在陈默伤痕累累的肩膀上缓慢而坚定地碾过。清晨天不亮,建筑工地的尘土和噪音就成了他的闹钟;傍晚,无论身体多么叫嚣着**,那辆破旧的自行车都会载着他疲惫不堪的躯壳,准时出现在林晚公司楼下的那个角落,像一尊沉默的、布满风霜的守望石雕。
林晚的反应,从最初的惊愕、警惕、避之不及,到后来的麻木、视而不见,再到如今……一种极其复杂的、连她自己都无法定义的沉默。她不再问他为什么在这里,也不再刻意加快脚步逃离。她只是像往常一样走出那扇光洁的旋转门,目不斜视地走向公交站。只是在某些瞬间,当街角的风吹起她的发丝,她会用眼角的余光,极其短暂地扫过那个靠在墙角的、日渐沉默和黝黑的影子。那目光里,有探究,有困惑,或许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、被时间悄然磨钝的刺痛。
陈默也沉默着。他不再试图笨拙地开口说“路过”或者“小心”。他只是在她出现时,身体会下意识地绷紧一瞬,目光贪婪地追随着她的背影,直到她消失在公交车门内。每一次,当那扇车门无情地关上,隔绝了他和她,一种熟悉的、冰冷的空茫感就会瞬间将他攫住。但他学会了不再让这空茫将自己击垮。他只是默默地看着车子远去,然后拖着更沉重的步伐,骑上自行车,汇入归家的人流。
他不再只满足于工地那一份收入。钱,像悬在他头顶的利剑,催促着他压榨出每一分潜力。深夜,当工地归于沉寂,城市的霓虹依旧闪烁时,他租住的廉价单间里,那盏接触不良的台灯便会亮起。他蜷缩在吱呀作响的旧书桌前,对着那台从旧货市场淘来的、屏幕闪烁不定的二手电脑,接一些最基础、报酬最低廉的线上**——录入数据、校对文稿、设计粗糙的名片……屏幕的冷光映着他布满血丝的眼睛和额角那道愈发显眼的伤疤。键盘的敲击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,如同他疲惫不堪的心跳。
这具身体终究不是铁打的。高强度的体力透支和严重不足的睡眠,如同两头贪婪的巨兽,日夜啃噬着他。在一个闷热的午后,工地搅拌机的轰鸣声似乎比往常更加刺耳。陈默扛起一袋沉重的水泥,刚迈出两步,眼前的世界毫无预兆地旋转、扭曲、变黑。他甚至连闷哼都来不及发出一声,就像一根被骤然抽去支撑的木桩,直挺挺地栽倒在滚烫、粗糙的水泥地上。
额头重重磕在一块凸起的碎石上,尖锐的痛感只持续了短短一瞬,便被无边的黑暗彻底吞没。
昏迷中,光怪陆离的碎片在黑暗中沉浮。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散发着死亡气息的出租屋,讨债者的砸门声震耳欲聋。他看到林晚在冰冷的雨幕中转身离去,背影决绝。他看到母亲躺在惨白的病床上,空洞的眼神望着天花板,至死未曾看他一眼……巨大的恐慌如同冰冷的潮水,将他紧紧包裹,几乎窒息。
再次恢复意识,首先感受到的是消毒水刺鼻的气味,然后是后脑勺和额角剧烈的钝痛。他艰难地睁开沉重的眼皮,模糊的视野渐渐清晰。映入眼帘的,是医院病房惨白的天花板。他转动干涩的眼珠,看到床边挂着的输液瓶,透明的液体正一滴一滴,缓慢地流入他的静脉。
病房里很安静。只有仪器规律的滴答声,和他自己粗重的呼吸声。
门被轻轻推开了。一个穿着白大褂的身影走了进来,是位面容严肃的中年护士。她走到床边,例行公事地检查了一下输液管和床头的记录板。
“醒了?”护士的声音没什么温度,带着职业性的刻板,“低血糖加中暑,疲劳过度。年轻人,不要命了?工地给你垫了医药费。”她放下记录板,目光扫过陈默布满老茧和伤口的手,又落在他憔悴不堪的脸上,微微皱了下眉,“家属呢?工地的人说联系不上你家里人。”
陈默的喉咙干得发疼,像被砂纸磨过。他张了张嘴,却只发出一点微弱的气音。家属?他哪还有脸联系母亲?至于林晚……他苦涩地扯了扯嘴角。
护士似乎也并未期待他的回答,只是公事公办地交代:“观察半天,没什么事下午就可以走了。以后注意点,身体是自己的。”说完,便转身离开了病房,留下冰冷的关门声。
陈默重新闭上眼,巨大的疲惫和一种深入骨髓的无力感再次袭来。他像一条被抛上岸的鱼,徒劳地喘息着。身体的疼痛和心灵的荒芜交织在一起,几乎要将他再次拖入黑暗。
不知过了多久,病房门又被推开了。这一次,脚步声很轻,带着一种迟疑。
陈默再次睁开眼。
门口站着的人,是林晚。
她穿着一身简单的浅色连衣裙,手里拎着一个普通的保温桶,静静地站在那里。逆着走廊的光,她的身影显得有些单薄。她的目光落在病床上形容狼狈的陈默身上,眼神复杂得如同深潭。没有关切,也没有责备,只有一种沉静的、仿佛能穿透一切的审视。
陈默的心脏猛地一缩,几乎要跳出胸腔。他挣扎着想坐起来,却牵动了头上的伤口和酸痛的肌肉,痛得他闷哼一声,额上瞬间渗出冷汗。
“别动。”林晚的声音很平静,听不出什么情绪。她走进病房,将保温桶轻轻放在床头柜上,并没有靠近病床,而是站在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。
空气凝滞了。消毒水的味道似乎更浓了些。
“工地的负责人……打电话到我这里了。”林晚终于开口,打破了沉默。她的目光落在陈默裹着纱布的额头上,那里有新的血渍洇出。“他说……找不到你的紧急联系人。我……以前填过。”她的声音很轻,带着一种解释的意味,也带着一种刻意的疏离。
陈默的心沉了下去。工地的紧急联系人……那还是很久很久以前,他和林晚关系尚可时留下的。他没想到,这个早已被他遗忘、甚至可能被林晚自己都删除的联系方式,竟会在这种时候被翻出来。一股强烈的羞耻感涌上心头。
“对……对不起……”他艰难地开口,声音嘶哑得厉害,“麻烦……麻烦你了……”他垂下眼,不敢看她。自己这副躺在病床上、靠工地施舍医药费的狼狈样子,**裸地暴露在她面前,比在街角守望时更让他无地自容。
林晚没有回应他的道歉。她的视线缓缓移开,落在那个保温桶上,沉默了几秒。
“粥。”她简单地吐出一个字,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,“医生说你需要吃点东西。”她伸出手指,轻轻推了推保温桶的盖子,却没有打开的意思。
陈默看着那个普通的保温桶,又看看林晚平静得近乎冷漠的侧脸。一股巨大的酸涩猛地冲上鼻腔,视线再次变得模糊。他死死咬住下唇内侧,尝到了熟悉的血腥味,才强行将那股翻涌的情绪压了下去。
“……谢谢。”他用尽全身力气,才挤出这两个字。声音轻得如同叹息。
林晚轻轻“嗯”了一声,算是回应。她不再说话,也没有离开,只是静静地站在床边,目光投向窗外。病房里再次陷入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默。只有输液管里的药液,还在不紧不慢地滴落着,发出规律的、冰冷的声响。
陈默躺在病床上,闭上眼。额头的伤口一跳一跳地疼,身体的疲惫如同沉重的枷锁。但更清晰的,是林晚那无声的存在感,像一道无形的墙,将他隔绝在她平静的世界之外。那碗放在床头柜上的粥,散发着若有若无的热气和米香,却比任何东西都更让他感到一种近乎绝望的距离感。
***
五年的时光,足够让一座城市改头换面,也足够让一个人脱胎换骨。曾经尘土飞扬的工地角落,如今悄然矗立起一家名为“默语”的咖啡馆。门脸不大,原木色的装修,巨大的落地玻璃窗擦得纤尘不染,映照着街道上来往的行人和车流。温暖的灯光从里面透出来,混合着咖啡豆烘焙的浓郁香气,在初冬微凉的空气里弥漫,像一种无声的邀请。
陈默系着一条洗得发白、却熨烫得异常平整的深咖色围裙,站在吧台后面。灯光柔和地勾勒出他的侧脸轮廓。曾经那份属于“陈少”的轻佻和浮华早已被岁月打磨殆尽,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静的、带着些许疲惫却异常踏实的棱角。皮肤是常年劳作风吹日晒留下的均匀的深麦色,额角那道疤痕依旧清晰,却不再显得狰狞,反而像一枚记录着过往的徽章。他的眼神专注而平和,稳稳地握着拉花缸,手腕灵巧地转动着,奶白色的泡沫在深褐色的咖啡液面上,如同被施了魔法般,缓缓绽开一朵层次分明、栩栩如生的玫瑰。
“您的玫瑰拿铁,小心烫。”他将咖啡杯轻轻推到一位年轻女客人面前,嘴角弯起一个温和的弧度,声音低沉而清晰。那笑容里,带着一种经过沉淀的真诚,不再有丝毫刻意讨好的意味。
“哇!好漂亮!谢谢老板!”女客人惊喜地赞叹着,连忙掏出手机拍照。
陈默只是微微颔首,便转身去清理咖啡机。动作熟练而流畅,带着一种沉浸其中的专注。咖啡馆里流淌着舒缓的爵士乐,客人三三两两地坐着,低声交谈,气氛安宁。窗明几净,每一张桌子都擦得发亮,绿植的叶片在灯光下舒展着鲜活的翠意。这里的一砖一瓦,一桌一椅,都浸透了他五年来的汗水和心血。从最初在别人店里打工偷师,到后来没日没夜地攒钱、选址、装修、挑选咖啡豆……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艰难,却也异常坚定。这是他新的起点,是他用双手一点点从泥泞里挣出来的、可以称之为“安稳”的方寸之地。
他偶尔会抬起头,目光习惯性地掠过巨大的落地窗,投向街对面那栋更高、更气派的写字楼。林晚早已不是当初那个实习生了。她的事业似乎发展得很不错,步履匆匆,衣着得体,脸上带着职场女性特有的干练和一丝疏离。陈默依旧能看到她,只是频率越来越低,距离也越来越远。他早已不再刻意去街角“蹲守”,只是将这份习惯性的眺望,融入了咖啡馆日常的一部分。如同呼吸一般自然,却也带着一种无法言说的、沉淀在心底的微澜。
初冬的傍晚,天色阴沉得格外早。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在城市上空,酝酿着一场蓄势待发的冷雨。空气变得潮湿而凝重,带着刺骨的寒意。路灯次第亮起,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投下昏黄摇曳的光晕。
咖啡馆里暖气开得很足,隔绝了外面的湿冷。陈默刚送走最后两位熟客,正弯腰仔细擦拭着吧台。灯光落在他宽阔了许多的背脊上,勾勒出沉稳的线条。
就在这时,毫无预兆地,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落下来,打在巨大的落地玻璃窗上,瞬间留下无数道蜿蜒的水痕,模糊了窗外的世界。街景在雨水的冲刷下扭曲、变形,霓虹灯光晕染开来,像一幅被打湿的印象派油画。
陈默直起身,目光习惯性地透过水痕淋漓的玻璃窗,望向街对面写字楼的出口。雨幕密集,视野一片模糊。
一个撑着透明雨伞的身影,正站在写字楼门廊的台阶上,似乎在犹豫着是直接冲入雨幕,还是等待雨势稍歇。距离很远,雨又太大,人影只是一个模糊的轮廓。
但陈默的心脏,却在那个身影出现的瞬间,毫无理由地、剧烈地跳动了一下!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,又猛地松开。一股强烈的、近乎本能的预感,如同电流般窜过他的脊椎!
他停下了擦拭的动作,身体微微前倾,眯起眼睛,努力想穿透那重重雨幕看清那个身影。雨点疯狂地敲打着玻璃,发出急促的鼓点声。
那个撑着透明雨伞的身影动了。她没有选择冲进雨里,也没有退回去。她似乎微微侧了侧身,目光……似乎穿透了迷蒙的雨帘和喧嚣的街道,直直地投向这边——投向“默语”咖啡馆这扇明亮的落地窗。
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、凝固。雨声、咖啡馆里柔和的音乐声,都成了模糊的背景音。
陈默的呼吸停滞了。他看不清她的表情,但那道穿透雨幕的目光,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力量,精准地击中了他。是她!一定是她!
一种巨大的、混杂着狂喜、慌乱和难以置信的冲动,瞬间攫住了他!身体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!
他猛地转身,甚至来不及解下围裙,像一支离弦的箭,几步就冲到了咖啡馆那扇厚重的玻璃门前!手指因为急切而微微颤抖,一把拉开了门!
冰冷的、裹挟着雨腥气的风瞬间倒灌进来,吹起了他额前的碎发,也带来一阵刺骨的寒意。他毫不犹豫地冲进了滂沱大雨之中!
豆大的雨点瞬间将他浇透!单薄的衬衫紧紧贴在皮肤上,刺骨的冰冷让他激灵灵打了个寒颤。但他全然不顾,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人行道上迅速积聚的水洼,溅起冰冷的水花。他的目光死死锁定着街对面门廊下那个撑着伞的身影。
林晚显然也看到了他这近乎疯狂的举动。她撑着伞,站在原地,没有动。隔着重重雨幕,隔着喧嚣的街道,隔着五年的时光和无数难以言说的过往,她的身影在迷蒙的水汽中显得有些单薄,有些模糊。雨伞微微倾斜,遮住了她大半张脸,看不清神情。
陈默冲到了马路中央,刺耳的汽车喇叭声尖锐地响起!一辆出租车几乎是擦着他的身体疾驰而过,带起的泥水溅了他一身!他踉跄了一下,却不管不顾,继续朝着对面冲去!
终于,他冲上了写字楼门廊的台阶,带着一身湿透的狼狈和急促的喘息,停在了林晚面前几步之遥的地方。冰冷的雨水顺着他棱角分明的脸颊不断淌下,滴落在干燥的地面上。他的胸膛剧烈起伏着,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白色的雾气。
两人之间,隔着冰冷的空气和喧嚣的雨声。
林晚静静地看着他,目光平静,却又像蕴藏着深不可测的旋涡。她握着伞柄的手指,微微收紧了些。雨水顺着透明的伞面滑落,在她周围形成一道流动的水帘。
陈默张了张嘴,喉咙却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,发不出任何声音。千言万语堵在胸口,却找不到一个宣泄的出口。狂跳的心脏撞击着肋骨,冰冷的雨水让他浑身都在微微发抖。他看着她,看着眼前这个熟悉又陌生的林晚,看着她在雨伞下显得格外沉静的眉眼,一种巨大的惶恐和无措攫住了他。
就在这时,一个被遗忘了太久的、几乎要刻进他骨髓里的画面,如同闪电般劈开了混乱的思绪!
病历!
那张泛黄的、边缘磨损的、被他珍藏了五年、也折磨了他五年的纸!
陈默的瞳孔猛地收缩!他像是被一股巨大的力量驱使着,几乎是手忙脚乱地将湿透的手伸进同样湿透的裤子口袋里,急切地摸索着。手指触碰到一个被透明密封袋仔细包裹着的、硬硬的边缘。他像抓住了救命稻草般,猛地将它掏了出来!
那是一个小小的、边缘磨损得厉害的透明文件袋。即使隔着密封袋和朦胧的水汽,也能清晰地看到里面那张折叠起来的、纸张早已泛黄、印着某医院抬头和红章的……病历单。
陈默的手指因为寒冷和激动而剧烈颤抖着,他用力捏着那个小小的密封袋,指节泛白。他甚至没有试图擦去脸上的雨水,就那么直直地、带着一种近乎献祭般的执拗和巨大的恐惧,将那张被密封保护好的、承载着沉重过往的纸,隔着几步的距离,递向林晚的方向。
雨点疯狂地敲打着林晚手中的透明伞面,发出密集而沉闷的声响,如同无数细碎的鼓点,敲打在两人之间凝固的空气里。她的目光,从陈默被雨水冲刷得有些模糊的脸上,缓缓下移,落在他那只紧紧捏着透明文件袋、因为用力而骨节泛白的手上。
隔着密封袋的塑料膜和迷蒙的水汽,那张折叠起来的、泛黄的纸页上,医院的抬头和模糊的红章印记,像一道无声的惊雷,狠狠劈开了林晚眼中维持了五年的平静。
她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,握着伞柄的手指骤然收紧,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失去了血色,变得如同伞骨般苍白。那双沉静如深潭的眼眸里,瞬间掀起了惊涛骇浪!震惊、难以置信、一种被猝然揭开旧伤疤的尖锐痛楚、还有……一丝几乎被岁月掩埋的、深不见底的恐惧,如同破碎的冰面下汹涌的暗流,在她眼底疯狂地翻涌、碰撞!
空气仿佛被冻结了。只有冰冷的雨,依旧不知疲倦地倾泻而下,在两人之间织成一道流动的、隔绝世界的帘幕。陈默浑身湿透,雨水顺着他的头发、脸颊、下颌不断滴落,砸在干燥的门廊地面上,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。他维持着递出的姿势,像一尊被雨水浸透的雕塑,只有那双紧盯着林晚的眼睛,燃烧着一种近乎绝望的火焰,里面混杂着浓重的哀求、深不见底的愧疚,和一种孤注一掷的疯狂。
时间被拉得无限漫长,每一秒都像在滚烫的油锅里煎熬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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